开启趟拢门

每个人，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闸门。那道闸门如同广州西关大屋一带的“趟栊门”，厚重结实，单数木条，隔物通气，犹如一道人生记忆栅栏，保存与遗忘并存，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合合适的时间才能开启。

一九六四年二月中旬，春节刚过，母亲收到了乡下来信，说二舅回容奇探亲。过年时节是腊味最忙季节，在香港做腊味师傅的二舅一般不能请假回家过年，只有在节后才能告假回乡探亲。母亲接信后，果断地请几天假回乡探亲，并且带我与她同行。那时寒假己近尾声，学校还未开课，不能向老师直接请假，只好冒着逃学的风险，跟母亲回容奇探外婆，广州方言称婆婆。

当年有两种交通方式去容奇—水路和陆路。水路即晚上从大沙头坐船，第二天早上到容奇；陆路从中山四路坐无轨电车到南方大厦，在黄沙转市郊车到白鹤洞，从那坐省汽车到大良，再从大良坐车到沙头渡口（也称顺德糖厂站），然后坐轮渡过海经马岗到容奇码头。途中要过几条河，那时还没有桥梁，靠轮渡载车载客过河，乘客忽上忽下搭船，时间一拖就是大半天。到了大良常常赶不上去沙头的大巴，需在大良甄阿姨家住上一晚。那年去容奇走的是陆路，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到容奇外婆家。沿途的所见所闻至今历历在目，可以留待以后慢慢说，这次主要回忆初见外婆的故事。

那年我刚满七周岁，已上一年级了，平时生活也能自理。到容奇码头，跟着母亲到墟头的“铺头”（店铺）先见二舅父和二舅母，然后沿着北潮街直走，拐入四十九巷，巷尾就到外婆的家。两扇大门轻轻掩着，母亲手一推门就开了。她提起脚跨过一道一尺高的门槛，进了前厅。我跟在后面，踏上门槛，站立在那里，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。正准备跳下时，注意到门缝之间的趟拢门。住西关时沿街看过很多趟拢门，但从未摸过也未爬过，现在这趟栊门就在眼前，心里暗暗高兴。这时母亲已出了前厅，穿过天井，很快就到厅堂，我得要紧跟着。穿过天井时，看到天井右下角有一口井，赶紧过去瞧瞧井有多深。还沒到井边就听见母亲喊我过去向外婆问好。

七十多岁的外婆站在厅堂里招呼着母亲。她头带着一顶保暖的毛绒帽，身穿厚棉祆外有一件超大的灰黑大襟衫套住，腰板还挺得直直的，显得身材高大，只是视力稍差。那时，社会已经废除了“恭喜发财” 之类的传统问候，我只叫了声“婆婆好”。出乎意料，外婆给了我一个小红包，里面装着五分钱，这是我人生第一封利事。五分钱可以在租书地摊租看四五本公仔书（连环画），一分钱一本。那天表哥们都不在家，三舅母上班去了，只有我、母亲和外婆。我们三人围坐在厅堂的八仙桌，外婆絮絮叨叨向母亲叙说家长里短，我坐在一边觉得无聊，开始东张西望探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。我们家刚从西关多宝路务本坊搬到德宣路都土地巷积善坊2号大院，一家挤在十来平米的房间，所以，觉得外婆家的大屋就像一个“庄园”。

厅堂里除了八仙桌和几张凳子外，就是一张长长的神台靠着内墙。一个瓷器观音菩萨摆在神台中间，旁边的花瓶插了一束万寿菊。在神台另一边有个祖先牌位，前面摆了个香炉。神台下面安有土地神位。学校老师在课堂常说过这些是封建迷信的东西，怎么婆婆家里有那么多的神位呢？顺着神台走到一个门口，发现厨房就在厅堂后面。这时母亲说她到天井那个房间休息，问我累不累，不累的话就做自己的寒假作业。我一边摇头，一边探头看连着厅堂的那个房间。只见里面黑灯瞎火，什么都看不见。看着母亲离开厅堂，进了天井的小厢房，我就跑到前厅的大门口。推开大门，使劲拉开趟栊门，开始一栏一栏地往上爬。正玩得开心，听见外婆喊道：“妹妹，女仔之家要斯文，唔好爬上爬落。快点下来。”我不想与外婆顶嘴，扫兴地下来了，顺手把趟拢门推回去，然后双脚站在门槛上。“噢，唔好企嘿门槛（站立），咁样唔吉利。”婆婆又啰嗦了，我索性从门槛跳到门外。

外面原来有条大道，有单车，有三轮车，有人力大板车，还有农民挑着萝筐，来来往往，比北潮街热闹得多。道路的对面尽是鱼塘蕉林，外婆家门口对面就有一个鱼塘。一个棚子架在鱼塘上，两块木板分别搭连着棚子和路边。只见一男子沿着其中一块木板走进棚子，门上注着“男”字。再仔细看另外一个门口上注着“女”字。原来鱼塘棚子是个厕所。正看得出神，外婆又喊我了。回到厅堂，外婆对我说：“给你几粒瓜子，乖乖坐好，慢慢嗑。”那是些又小又硬的红瓜子，需要努力半天才能嗑开一粒。终于，我坐下来，一粒一粒地嗑瓜子。

傍晚，舅父、舅母们及表哥们都聚在大屋。二舅父亲自下厨，舅母、表哥他们在旁边帮手，我找好自己的位置，坐着等开饭。很快一碟碟的鱼、肉、青菜由舅母们揣出厅堂，不是放在八仙桌上，而是放在祖先牌位前。外婆已经点上蜡烛，装好香。母亲过来告诉我，先敬祖先再开饭。外婆领先，她站在祖先牌位前，喃喃自语几句，合手鞠躬拜三拜。然后舅父舅母表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合手拜三拜，连母亲也上前拜，我是最后一个。是不是每顿饭都要先拜祖先再开饭？我心想。

晚上我和外婆睡一张床。洗完脚之后就上床，外婆已经把棉被铺好。卧室就是白天那间黑灯瞎火的房间，没有窗也没有灯，里面非常暗。我躺下后，外婆也准备睡觉。靠着厅堂射入的一线灯光，我看着婆婆在黑暗中一件一件地脱下那些厚厚的衣服。每脱一件，她会仔细叠好放好。脱完衣服后，她坐在床沿边，脱了帽子，露出脑后的一个发髻。她小心地把发夹一个一个地拿下来，放进摊开的手帕里，然后用梳子梳理头发。做完这些之后，她把发夹梳子卷在手帕里，放进她的通心瓷器枕头的空洞里。躺下，盖好被子，侧身而卧。我在暗中看着这一切，心里想外婆在黑暗中怎能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，想着想着眼皮就耷拉下来了。突然，我被婆婆一掌拍醒，听见她说 ：“唔好橦起你嘅脚训觉。女 仔之家唔是咁训觉嘅。”（女孩子不可屈膝仰卧睡觉之意）原来我仰卧时两腿屈膝，被外婆一巴掌拍醒矫正睡姿。第二天我问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，母亲要我不必介意，外婆人老了，意识也老，旧习惯很难改变。

到底什么是老意识，旧习惯，至今难解。不过，外婆半夜的那一拍我是无法忘怀的。

我六十岁的那一年，卡城寒冬零下四十度，我忽然梦见容奇镇梦见婆婆，梦见我爬上爬下的趟栊门。人人都有的人生记忆闸门，我的记忆闸门就是容奇的那个趟栊门，它忽然吱呀吱呀地开启了……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