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原点十二:一书在手从容镇静
在高一去广州机床三厂学工的时候我遇到一件大事,我申请入团,就在举行入团宣誓的前一个星期,我被告知,宣誓取消了。那天晚上见到许贵辛指导员(现在的年级主任),他很严肃地对我说,外调的材料回来了,你有一件事情对组织隐瞒了。什么事情?你母亲受到过组织处分,你没有交代,你需要对这件事情有一个正确的认识。
离开指导员办公室回到宿舍,我一路脑袋乱哄哄。母亲1954年被组织开除,从此成为我家一个敏感的话题。母亲态度一向明确,我是被冤枉的,没有错。记得在九大召开的那个时候,我和三哥对母亲说,趁着这个时候,再写一个申请书,重新入党吧。母亲微笑着回答,我没有错,不需要申请,需要的是申诉。申诉是母亲后半辈使用最频繁的字眼。有一次一打三反,母亲作为典型突然被带走,我们给她送被褥,她在盘腿写东西。写啥?申诉材料,厚度超过中篇小说了。
那个晚上我辗转无眠。我一直在想什么叫做正确认识。我本来以为,母亲的事情与我们没啥关系,现在看来有关系而且是大关系,需要如实填报还需要明确态度。那么,明确态度是不是意味着划清界限呢?文革时期这是一个时髦的做法。可是,我们的家庭对于母亲的遭遇是同情的,并不认为她有什么过错,因而无需划清界限。那么,我又该如何向组织表白呢?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无所适从的状态。
我那天晚上向指导员表态,如实填报,自己对于这件事有一个“正确认识”,同时,回家见到母亲,好好地说她一下,改变一下抗拒的态度。指导员说,好的,你要准备接受组织的考验哟!
谈话的第二天是周六,我们乘大巴离开广州第三机床厂回城,路过新市的公交总站,忽然在长长的候车队伍中看到了母亲。她当时是明光塑料厂的一名工人,每天需要在新市总站转车。斜斜的夕阳之下,母亲站在队伍末尾,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,脸上带着微笑。按往常,我会大声招呼她,可是就在这一天,我把头压得低低的,生怕她会看到我。回到家,我没有提起路上见到她,也没有说她如何正确认识之类的话。
前天收到大哥传来的一张母亲的旧照,那是平反后的母亲留影,具体时间地点不清楚了,但是,一书在手从容镇定的神态一如既往,那就是我在新市车站看到过的神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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